九月我儿就要上学了,希望他还能保有绘画的兴趣和热忱 | 雍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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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这个夏天过去,九月我儿就要入学——所谓人生忧患读书始,我对他即将开启漫长的马拉松行程忧心忡忡。我担忧的不是他没有做好入学的准备,而是自己从事教育工作,对这个系统目前种种弊端清楚不过。我担忧他陷入作业鏖战而损毁对学习的初心——眼下,学习对他就是一件好玩的事情——还担忧他能否拥有充足的睡眠、健全的体魄和快乐的心灵。未来我必尽可能去保护这一切。
晚间翻看他近期涂鸦,心想,所谓学前教育,大概没有比画画性价比更高的吧,真乃普通人家孩子的福祉。马术、高尔夫、花滑之类,就不用想了;即使钢琴这种大众玩法,既受限于天赋,又受制于金钱,投入巨大,能练出来的却万中无一。看着朋友家的天才少年,我早就把期望放得低低,觉得能给他未来增加一种自娱自乐乃至消解郁结的技能,就已经万分满足。
至于语数英之类,只堪为“打底”,连技能都说不上的。于是带来最大惊喜的反倒是画画。
说画画性价比高,因为孩子天然就有以涂鸦自我表达的欲望,门槛最低,抵触最小。一张纸,一支笔,就能满足最基本的投入。他很小我就给他手指画颜料,无如这孩子天生好洁,几个月大喂食,若不小心蹭一点在脸上,他擦得比大人都快。由此始终不肯用手接触食物。别的家长担心孩子自主进食胡天海地而宁可喂饭,我却是百般劝诱都被高冷拒绝,导致我一肚子先进育儿理念无从施展,这问题一直拖到进了幼儿园才解决。可想而知,手指画的尝试同样被挫败。接着我发现这孩子不喜欢蜡笔油画棒之类更适合小儿抓握的工具,或者说他就不喜欢一切硬笔头。他手指精细动作发展不快,控笔能力自然欠佳,用掌心攥笔的习惯延续了很久。
有一天,我塞给他一支秀丽笔,因为我忽然记起爷爷以前就是拿一支可以注墨的毛笔教我描红,我入学之前就能悬腕习帖,写得端正了。可惜后来没有坚持。但这是我印象深刻的幼年温馨场景之一。意外的,我儿也非常喜欢,他控制软笔比油画棒顺当。他日常跟着我父亲游戏,父亲写字画画的时候,他也站在桌边。有时父亲逗他,把毛笔塞给他,他毫不客气抓过来就豪迈地晕染。我抓拍了若干照片,亲友都为之粲然。那时候他就一两岁吧。这种耳濡目染,大约就是初步的启蒙了。
入园了。我选择幼儿园的标准,不在“双语”“国际”,只因这家幼儿园离家最近,而且运动场就是个漂亮小花园,户外活动时间多,对孩子健康有益。慢慢我觉得他们的最大优点是:很会玩。特别是体育和美育。比如孩子们每天都要“画”一张“日记”,老师写下来他们画了什么,并且鼓励他们口述分享自己日记内容,如是三年。美术课老师领着做各种创意装置,并且从来不烦家长——有些幼儿园所谓儿童美术或者手工作品,无非是借家长之手罢了——如今想想,这些课程对他审美的培养,起了很大作用。
有次带他试听英语课程,其间有段小朋友自由活动时间,孩子们画画、拼搭,家长围观、闲聊。我和老师沟通时离开了一会儿,再进去时,一位看着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主动和我聊起来,大赞我儿,说他拿笔姿势很好了。我困惑,说我觉得他手部肌肉力量还不够,暂时没有训练呢。老太太说,她以前是幼儿园老师,她一看就知道那些孩子里面,我娃控笔最自如。而且语言表达等各方面都很好。她觉得我儿的智能发育,能比她同月龄的孙女超出半岁距离。我感谢她的谬赞,但是暗地里不同意她说的得早点练好握笔。这事情上我是信奉顺势而为、水到渠成的。
不过,四岁左右,他对涂鸦的兴趣降到谷底。我注意到连幼儿园的日记也变成了线条、数字和字符。他常常在一张纸片上密密麻麻写满各种数字,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单调刻板的书写行动为什么能给他带来乐趣,但也都随着他。他依旧偏爱秀丽笔。有一次我突发奇想,用电脑打印了一张字帖,内容是他背过的诗歌,他很感兴趣,我把他写字的照片和写的字的照片发出来,亲友点赞。我笑说那并非规范地写出来的,和他两岁时画画一样,唬人卖萌而已。此时他的手指力量,仍然不足以正确控笔。我偶一为之,逗他也逗自己开心罢了。
他依旧乐此不疲涂抹数字和乱糟糟的符号。父亲不时感慨:这孩子以后应该会写字,但估计不会画画了吧。
去年六月底,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与世长辞。他走之前那段日子,我儿是他最大的快乐和安慰了。送走父亲,我情绪消沉,总是恍惚听到他的声咳足音,设想种种未能实现的挽救他生命的可能。八月里,我无意间看到网上一个水粉课程。心想孩子若是不喜欢,也不算什么损失。随材送到,第一课即是枇杷。他并无抗拒,拿来就画,画完我悚然一惊,这是国画典型的倒三角构图,他操起海绵刷调出来的颜色大胆又饱满,虽然是水粉,却是国画的趣味(下图)。而他,从没有学过呀……
这课程自由度很大,同样老师教导下,孩子的画作大不相同。我是见过其余孩子的作品的。
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。几个月内他连续画了90幅,起初是以一天一幅的速度,后面难度加大,又有其余功课,时间不够,就稀疏了些,但也完结了全部。他的表现令我惊讶。特别是他对色彩的运用。课程随材只提供了三原色和黑白颜料,他能自己调出丰富的色调。我尤喜一幅梅花图(下图),又是水粉笔触而有国画意境,梅树后环形晕染,仿佛落下的花瓣被吸入了春日漩涡一般,让我想起定庵《西郊落花歌》来。
他还不时起兴,自行“创作”。有一日我看到一幅蓝天白云彩虹和爬山小人,问画的什么,他说是“望庐山瀑布”。细看才发现他用银灰色珠光笔在水粉上覆盖了一层高处而下的水流。我心想,是不是每个小朋友来到世间,就携带了一个隐藏天赋技能点的匣子,只有在合适机缘、用合适钥匙,才会轰然开启?我又给他加了国画课程,接下去也许来个油画?
我和母亲相顾唏嘘:就差这么几个月……倘若父亲能亲眼见到他的画,该多么欣喜啊。
我还由此悟出了一个道理。起初我总纠结于他有没有遵循老师指引,画得“像不像”,但是他偏多自由发挥——有些是力有不逮,有些却是刻意为之。我在旁边看着,总忍不住要出言干涉,有时甚至气急败坏。但渐渐醒悟到要遏制自己这追求“正确”的教师职业病。我发现他虽然和老师画得“不像”,但再看几眼,就觉得他处理得并不坏,另有一番趣味。放下执念,我索性闪过一边,随他发挥,暗搓搓期待、揣度他拿出什么成品来,等到画完再来享受拆盲盒一般的乐趣。
这并非彻底撒手。他画国画遇到了比水粉更多的难题。一来水粉的画材比毛笔宣纸更好控制,二来国画的水墨趣味这年龄幼儿不免隔膜。三来,水粉容易覆盖纠错,国画却须一笔成型。他偏生是个完美主义者,一旦画坏了就会暴走。这种时候我只能及时蹿出来,安抚、哄骗乃至弹压,才能让他重新回到画桌前,耐着性子完成。所以说,画画也是一件磨性子的工程呀。
当然,此刻所谓“画得好”,仍然没有超出幼儿涂鸦的范畴。任何技能想要从兴趣晋升专精,都需要经过漫长、枯燥而艰苦的磨练。但我也并不着急。我问过从事美育的同窗,她说小朋友正规训练至少得三四年级才开始,太早着手,揠苗助长,反而扼杀兴趣,戕损灵性,此时让他开心涂鸦就行。有她这句话,我就放心比照他其余学习任务一样继续广撒网、慢捕鱼好了。
写完这段文字,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一个学生。
那孩子家境甚好,本地某海湾旁边的一座大酒店是他家产业之一。但他的高中生活,却并不快乐。一是学业压力,二是他的鼻炎。
我执教的学校,富二代什么的都有,我对学生家庭背景也不关心。这些学生倒是大抵低调内敛,并不(起码在我看起来并不)以家境傲人。说到底还是学业为王。他成绩普通,有时我和他谈话,他都会紧张得一直吸气。直到有一次和家长接触,我才知道他有严重鼻窦炎,母亲带他去外地做了手术,情况并没有缓解,他依旧时常申诉不适,但去医院又查不出什么。我多少和家长一样,觉得可能是心理压力导致。直到他毕业以后,某次看到一条恶性新闻的报道,我知道了一个名词叫“空鼻症”,和他情况相符,不由得十分怜惜:这真是不为外人理解的痛苦。
另一件让我对他十分怜惜的事情是,他母亲待人彬彬有礼,家族兄弟们在外圈地,妯娌们守着本土经营,看着就是一位女强人。然而她和我谈得最多的却是她父亲,一位文化人,在动乱年代的遭遇,和她年轻时未能深造的遗憾。她还和我说,这孩子小时候最喜欢画画,画得可好看了。但是初中以后,时间紧张,只能强迫他舍弃,专注学业。
我惊讶而不免腹诽,为何要强行掐断他的爱好呢?所谓读书上进,不过是对普通人家子弟的要求,所谓一代理工狗,二代法律金融,三代文史哲艺嘛。钱多到可以雇佣清北毕业生打工,何苦这么看不开……若是我这么有钱,只要是正当爱好,一切顺遂孩子心愿何妨。
当然,这是没钱的教书匠的幼稚想头。他母亲对家族继承人的要求和对她父亲的怀念,让她必然把沉甸甸的希望放在孩子身上。
后来他上了一所普通大学。有次带朋友去某湾玩,忽然记起可不就是他家产业,打电话让他帮我安排了酒店房间打了个折。见到他,已经俨然继承人一枚了。恼人的后青春期过去,他看起来挺好的。我心里有点冲动,想问问他,鼻子好了吗?现在还画画吗?但终究没有问。
多年后我有了孩子,看着他学画,想着我于书法绘画只有鉴赏之能而无创作之力,倒是他未来有几分继承家风的可能。我不由又想起了那个学生。我很愧疚己身不过一草根,做不到让我儿摆脱所谓读书上进的羁绊,必得老老实实走这条艰辛的道路,而不能放飞他的自由。为了他的自立,只能如此。惟望他负重前行之余,还能多保留点兴趣和热忱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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